敦煌:梦一样的心灵之旅

 

 

每一个中国人哪有不向往敦煌的呢?那是汉晋唐宋、千年间中国文化最有生命力、最为多元包容、雄姿英发的时代。一个世纪以前敦煌始为世人熟知,那些飞天壁画,丝路花雨伴随着河西走廊富庶妖娆的文明样态,一直以来都是我心中的文化图腾,神秘美丽。与敦煌的缘分也是如此,这是前半生一直念念于心却没有机缘来的地方,终于在多友之行中得以圆满。这是我们每个人的心灵朝圣之旅。

 

来的时候,看到会议议程就心中一喜。藉由老师的机缘,可以听闻敦煌史专家来解读敦煌,更得见第一位敦煌研究院院长常书鸿先生的公子常嘉煌先生,得以了解常家几十年来一门数代守护敦煌文明的故事。老一辈的事情,诸如常书鸿、樊锦诗与敦煌的故事也曾见诸报章,但真正深入了解却是在这次的多友敦煌行中。还未听到讲座,便聆听师母讲述了常家的故事。于风云变化的大时代中,跨越几十年的岁月与敦煌相伴随的家族故事真是令人震撼唏嘘。待到常先生做演讲时,更是没有想到他的声音如此轻柔,面容如此沉静。依依说他的面容有民国气质,真是如此。当幻灯片在静寂中打出一张张他手绘的佛像时,更是令人动容。师母说:深为感动。我觉得这是一句极高的评语。所有的艺术,首先必须饱含情感和美的力量,才能到达人的心灵。而嘉煌先生手绘的佛像面容沉静柔和,有一种光亮,触动人心最柔软的部分。

 

常先生讲,他与井上靖聊天的时候,井上靖说到:去敦煌就得以最原始的方式去,这样才能领略大漠黄沙中文明的真正意味。井上靖也应该是敦煌文化的解人与痴人,多年以前看他的小说《敦煌》时,就感觉他对敦煌文明是极度痴迷的,所以他小说中的若干人物都是以隋唐时代的大漠为背景。想来这样一个恢宏开阔的时代的文化魅力是穿越古今、穿越国境的。感谢多友中的解人,特地安排了大巴。慢慢前往。

 

 

一路经过武威、张掖。坐在我旁边的依依一路低唱“辽阔草原水流长,好似月光在荡漾,河水清清赛甘露,滋润万物百花香。啊哈嗬咿,… 在白雪皑皑的祁连山下,在一望无际的河西走廊,天苍苍野茫茫,那就是我的故乡…..”,而我的心中回响的是出塞曲。在江南温婉秀美的青山绿水间待久了,车窗外的连绵不绝的祁连雪山,苍茫阔大,真是令人屏息。起初山上还是青绿蔓延、山脚平原上油菜芬芳,天旷云低。据说“祁连”两字来自匈奴人的称呼,他们看见此山连绵不绝,高处冰雪仿佛连接天上的白云,故呼之“祁连!祁连!”。一路西进,渐渐地,祁连山裸露出苍劲嶙峋的山体,路旁也一变而为荒凉贫瘠的戈壁。此刻心中只有敬畏。若非这一路风尘,怎知古人出关辛苦于万一。在前现代时期车马不便,出塞或出关,阡陌一诀,无异于永别。所以才有如此之多的送别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而若不是与如此壮阔的自然相接触,怎么会产生盛唐一代气象阔大的边塞诗?“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这样的气象,只能出产在西部的土地上。一念于此,一路的辛苦竟都化为惜福。

 

 

到了敦煌,首先去的是常先生的现代石窟。纵然之前预料到条件艰苦,但想象远不及现实的碰撞。我们的车在戈壁上跳跃了若干小时之后,才来到现代石窟所在地。这是常嘉煌与其母李承仙继承常书鸿先生的遗愿,倾力进行了十七载的工作。车停在一个河流干枯的断崖上。阳光强烈,令人目眩。满目黄沙,四顾渺无人烟,只有断崖边孤零零一间西北平常的院落,极为朴实。常先生招呼我们进去。原来平房是入口,通往地下已经挖掘好的若干洞窟。大家跟在常先生身后,从一个极狭小的通道往下走,准确地说是攀爬。在裸露的粗粝石岩上沿线是现代都市中好久未见的电灯泡,仿佛是童年时代的记忆了。台阶高低不齐,不注意的话不时会碰到头。常先生说他的母亲在七十多岁的时候,一天还会上下攀爬两次,整日在洞窟中作画。每到一处,常先生都会拉线或向上喊话,让留守的工作人员开某个洞窟的灯。

 

一片纷乱黑暗中,灯亮起来了,大家都屏息了。那是已然接近完工的洞窟,穹顶满铺着藤蔓花纹和菩萨小像,而突出的主像菩萨就那样呈现在我们面前,低眉伫立,庄严曼妙。我细看四周的造像,仿佛走入隋唐年间,气韵流动,余芳氤氲。我们还去看了若干有现代风格的洞窟壁画,常先生讲敦煌艺术不仅需要传承,也需要创新。他的艺术理想是敦煌现代石窟本身成为一个具有现代性与国际性的平台。此愿信为深远。走在幽深的石窟中,不禁长叹。漫漫几十年,从父亲伊始,抛却故乡杭州,抛却法国,来此风沙弥漫之地,与敦煌朝夕相处,倾心以对;到儿子,出生于敦煌,也希望终老于敦煌,孜孜心血于敦煌现代石窟。几代人,有敦煌文明的守护者,有敦煌文明的承继与创新者,这是怎样一种情结?怎样一种缘分?这世间如此地红尘滚滚,而这一方天地,仿佛亘古以来便面对着一片荒漠,如此安详,沉静自守。非常有意味的是,常先生说起手上的工作,已经进行了十七年,他所愿是尽力推动。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是一个宏阔的心愿。但我在他脸上,却未发现半丝焦虑、半丝时不我待的急迫,有的只是沉静。我想也许只有这样沉静自守的心灵,才能真正沉浸于敦煌,沉浸于与敦煌几代结缘的命运中。

 

 

一路的历程都是铺叙,真正的高潮莫高窟到来时,是目眩神迷,是梦一般的经历。车刚到莫高窟,晴空丽日,时当正午,不是黄昏没有下雨,天空居然现五彩云。按师母的说法,这是非常灵性的遇见。莫高窟的下层因为加固,比我想象的要齐整,但上层都是原生态粗粝的石岩,鹅卵石夹杂在砂岩之中,正与我们所见的现代石窟是同一材质。对于有1600年历史的洞窟壁画,保护是个大问题,游人进出莫高窟都是按流程控制的,我们此行因为老师和兰州大学举办方的缘故,有极大机缘才得见两个特窟。身未至已经觉得非常有福缘。我们的讲解员是个水准很高的女孩子,毕业于西安外国语大学日语系,声音轻柔,长身玉立,笑语盈盈,专业知识精湛,给我们极大愉悦。当第一眼看见那些在书籍上、影像中已经见过无数遍的壁画、塑像时,没有想象的流光溢彩,但那种斑驳静默中更见历史的沧桑与忧伤,剔透慈悲,不可方物。宝相庄严的菩萨,身姿曼妙的飞天,跃然欲出的历史民俗。那些服饰,妆容,仪式,经变故事,随着时间推演,各自惊心动魄,各自活色生香。可以看到隋唐间“菩萨如宫娃”的圆润入世,可以看到中亚犍陀罗风格高鼻深目的印迹,可见清简淡远的宋人遗风,还可见那些只活在历史想象中的吐蕃、西夏、北凉、西魏等栩栩如生的西域各种文明遗迹……千年以降,这方土地上王朝更迭,文明变迁,所有的生死悲喜不过须臾一瞬,似乎都可化为佛陀的拈花一笑。面对时间,一己何其渺小。而微茫如草芥的人类生命,居然也以千千万万从古至今的一己之力,在文明史上留下这样伟大的遗迹。许倬云以佛家的“成、住、坏、空”解读大国霸业的兴衰,深得我心。意识形态、王权霸业往往只是一瞬,而真正能够成为人类心灵永恒慰藉的只有爱和艺术。

 

 

我们这样一群人,因为老师的机缘遇见、相识。最初是听老师讲学问,其后是听老师讲人生、讲世态人情,再后跟着老师游历领略文化。我们每个人都乐享其中,大有所得。在庐山讲民国,在黄山咏唐诗,在台北说传统,在敦煌体会文化传播与文明碰撞,这看似不是传播学,又哪一样脱得了传播学。这正是老师所说的“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与老师相处愈久,愈能体会老师所言深意:学问应该摆脱专业化精耕细作的窠臼,应该有更大的境界与襟怀。

 

遇见敦煌是机缘,而与老师师母、多友们结伴来此,共享旅程更是机缘。如是思之,多闻雅集真是一生中难得的心灵平台。

 

感念有机缘踏上敦煌之路,让我们遇见如此璀璨阔大的文明来处,遇见我们的文化传统中最美妙的一页。

 

感念老师师母,感念常先生,感念亲爱的多友们,与我一路共享这心灵之旅。

 

 

 

朱丽丽 (南京大学)
2013年7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