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这些人

 

 

十七年前的夏天,在安徽中部偏西南的桐城小镇,双亲羽翼的庇护下,我尚是一个被怜爱的小女儿,少年不谙愁滋味,享受着中考过后的悠游时光。其时,哥哥姐姐业已男婚女嫁,家中只余父母和我,每晚三人一起追看《香港的故事》。

 

后来知道,这是一部为香港回归而制作的应景剧目。虽属“主旋律”,但自有其动人处,将一座城百年的兴衰荣辱与一家人三代的悲欢离合相契,大历史中小人物的际遇,当日很能引起共鸣。多年以后,情节已然淡忘;同赏此剧的温馨和安宁,却已镌刻心上。

 

十七年后的春天,我来到了香港,但如今只有母亲分享我的喜悦。待看到李金铨老师和顏嘉琪师母俪影双双,感慕之余,亦悲从中来,叹天不垂怜。在此,祈愿有情人皆能白首亦相偕。

 

有赖城大与媒体传播系诸君的恩德与善,我得以踏入这座城,遇见这些人。

 

这座城有味道。

 

从3月2日到3月30日,4周的时光内,我很幸运,可以不像只能盘桓数日的游客那样走马观花,而得以较从容地体验香港——九龙、新界、港岛;铜锣湾、尖沙咀、旺角、庙街、又一城、南山邨、太平山顶、九龙城寨;南丫岛、昂坪、大澳、常洲、石澳、西贡;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香港浸会大学、香港城市大学、香港理工大学;香港历史博物馆、香港文化博物馆、香港跑马地墓园;中国研究服务中心、《明报》、凤凰卫视;天星小轮、叮叮车、莲香居、生记粥品、喜利饼店……这是一座奇妙的城,城区的现代与离岛的古朴、街市的喧嚣与郊野的安宁、居住空间的金贵与公地绿化的慷慨,味道的混杂成就了它的魅力。

 

最能使这座城卓尔不凡的,还是自由之味。3月2日,抵港首日,因《明报》前总编辑刘进图遭遇暴力袭击,香港5个新闻团体发起游行,万余人暂弃政治立场之区别,走上街头抗议,捍卫新闻自由。3月29日,离港前一天,“金尧如新闻基金研讨会暨第五届新闻自由奖颁奖会”举行,25年前香港《文汇报》刊发“痛心疾首”社论的悲壮往事重回视线,香港和内地新闻自由现状被审视和分析。这两桩事,在今日内地是不能想像的。

 

思想言论自由和新闻自由,是香港社会最核心的价值,祈望能被好好守护。这不仅是基于抽象理念的认同,更是出自具体生活的体验——在日益逼仄的空间中,当下港媒依然尚能提供发声平台。3月3日,购得一份《苹果日报》,上有内地资深评论员长平的一篇评论《越禁越危险》,分析“昆明事件”,提出“通稿是宣传不是报道,即便它掌握了全部的真相和宇宙的真理。言论自由的要义在于多元开放,让各种消息的来源互相对照和校正。禁止其他媒体发声,只留一个话筒,无论它说了什么,都应该遭到质疑。”这本是常识,但在内地媒体上绝难刊出,回顾当年“南都长平事件”便可知晓一二。3月26日,去《明报》参观并座谈,命运多舛的内地调查记者庞皎明恰于此日入职该报。从“庞皎明”到“上官敫铭”到“郑道”,他数次改名以规避中宣部的追查,但是迫于环境,去年12月又从财新传媒离职。当时,我向该报“中国版”副总编张许提问,聘用这位被“挂号”的记者,有没有考虑到这会影响《明报》与内地宣传部门的关系。张先生的回答,虽有一些外交辞令,但基本立场是明晰的:“庞皎明在专业成绩上,符合我们邀请他加盟的标准;至于他与内地宣传部门的关系,并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

 

这座城中,有赖出版自由,以政治风云、政坛人物为主题的书刊繁多,构成了另一道独特景观。3月15日,在旺仔地铁站附近的香港三联书店,书架上有整整一层30余本书籍,皆是关乎当今中共“一号人物”习近平。这些真真假假的政治八卦,主要读者对象,我想应当是内地游客。曾在《二十一世纪》上,读过一篇《港版传记对内地文化的影响》,它提出“如果说香港对中国大陆的经济价值在于转口贸易,对内地学人而言,香港的价值则在于转口文化,尤其是转口传记”。诚哉斯言,在图书馆、书店翻阅多种港版传记,尽管伪饰、夸张等弱点难以避免,但其独特价值不可湮没,的确能为内地打开一扇天窗,其中《改革历程》、《许家屯香港回忆录》、《我的父亲罗孚》等精品,尤是如此。先哲有云,“人若不知过去发生之事,则将永如幼童”。对历史记忆构建而言,个人传记有着综述性史书无法替代的史料作用,在宏大的历史图景提供了真实可感的细节。就此意义而言,香港这座城,功莫大焉。

 

这些人有质感。

 

城大媒体传播系的李金铨、祝建华、何舟、姚正宇、假芝芸、沈菲、蒋莉、林芬等诸君,他们慷慨地进行了研究分享,不论老将,或是新秀,均有独特质感。这一质感,来自专业魅力,以及学术热情。尤其是年轻的助理教授们,他们的科研压力相当大,还欣然抽空来分享,更是令人感动。在香港目前的大学科研考核标准中,中文著述可有可无,仅能起“锦上添花”的点缀作用;但在林芬老师的分享中,论及这个问题,她强调研究中国问题,当然不能放弃中文写作,正在将博士论文改写成中文出版。外形娇弱的她,那时刻在我的眼中,很有浩然之感,精气神与其微信昵称“化外小林”很是契合。此次访学,为我安排的导师是李金铨教授。关于新闻史的研究,我拟了8个问题讨教,在去南丫岛的渡船上,他顾不得欣赏海景,而是热心释疑解惑。他的言行举止,除学人共同品质外,更有一种台湾人的质感——温柔敦厚,有民国风。

 

香港理工大学的潘毅教授,致力劳工研究,素昧平生,作为后学,陪同他人前去拜访,听闻我的博士后研究课题是媒体与劳工赋权,立即进行详细指点。她的观点,我虽不能全部认同;但她的学术热情,非常富有感染力量。香港城市大学的张隆溪教授,3月9日一起“行山”时,准备一首古诗《江上》,让大家以各地方言朗读,凭添无限乐趣。其中,多友庄曦以苏州话朗读,最有韵味,吴侬软语,果然别具风致。事后,张教授更是赋诗一首《重游南丫岛》——“仲春清气冽,料峭觉寒侵。且喜荆花笑,应怜碧叶深。青衿来远地,古句赏殊音。眺望渔舟外,层峦染翠林。”吟诗赋诗,古意盎然,顿显传统中国之美。香港中文大学的高崎博士,除明晰地讲述了中国研究服务中心这一机构的变迁、现状、困境及努力;还热心地分享了对香港时局的看法,“中港矛盾,非地域矛盾,而是阶层矛盾”。只是医学博士出身的他,为何来做这份工,想必是有故事的。此行中,还有两位好姑娘——我的同乡小友,正在香港大学攻读金融法硕士学位的笪然,温婉细致;本科毕业于中国农业大学,现《明报》驻中国的记者果蕾,明朗爽利。

 

中国迄今仍是关系社会。中国社会最自然的关系,除了家人,就是同学。在我看来,“多闻雅集”最为重要的功能,是使来自大陆各地的青年学者,形成一种“准同学”的关系。此次多友共有李红艳、王斌、雷霞、庄曦、张芸、徐敬宏、瞿旭晟、李贞芳、魏金梅、吴麟10人,虽然此前之间或多或少都有某种“关系”,但在城大近一个月的相处,同游共乐,亲厚无间,一起去听课、一起去逛街、一起去食堂、一起去进行“抢救性文化考察”,仿若回到学生时代,因无利害计较,甚至更为单纯。欢乐韶光过后,离情自是依依。大家虽然经历不同、兴趣有别,但都是有质感的人。

 

回程途中,3月30日夜,深圳机场劫遇,目睹那一片混乱与狼藉,更觉“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再次感谢城大与媒体传播系诸君的恩德与善,让我们相遇。相聚不易,相识更难,在这纷扰尘世中,愿我们都能长乐未央。

 

 

 

 

 

 

 

 

 

 

 

 

吳麟 (北京大學)
2014年4月4日